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渴盼汉语学术的崛起

2000-09-13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——刘东先生访谈录 我有话说

2000年1月,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由哈佛燕京学社资助、刘东先生主编的《中国学术》辑刊,甫一问世,在国内外学术界引起普遍的关注和好评。在《中国学术》的稿约中,陈述了提升我国人文及社科的研究水准、推展汉语世界的学术成就的宗旨。为了深入了解《中国学术》的编刊思想及辑刊目前的情况,特约记者张戟采访了主编刘东先生。

问:作为访问学者,你曾数次到美国的哈佛燕京学社和其他学府做过研究;我们注意到,中国学术是由哈佛燕京学社资助的。而在这之前,你又有在国内几所著名学府和研究机构的工作经历,有机会对中国学术研究的现状及其在世界上的地位进行观察和思考。你能否谈谈这方面的情况?这是否也构成了你策划创办《中国学术》的一个重要原因?

刘东:你的问题非常之沉重。出国总会有“文化震动”的,而作为一个学者,我内心受到的最大震撼是,尽管中国有过辉煌的历史传统,尽管它的经济实力正在攀升,但就其学术竞争力而言,它现在无疑已沦为“文化小国”。也许,如果只去访问哈佛耶鲁之类的常春藤名校,早在国内就久闻大名,对我的震动还不会这么大,但再到其他学府走走,比如去看看加州大学那一大串分校,对彼此的差距就更难否认了,几乎随便哪个叫不上名字的学校,都能让我们瞠乎其后。再说我不讲你也知道,有关国家科研竞争力和高等学府的世界排名还告诉我们,真正对我们迫在眉睫的挑战,还不是如何向哈佛耶鲁叫板的问题,而是如何尽快追上尼赫鲁大学和开罗大学,起码别让人家越甩越远!

因此,如果不甘心这么上对不起列祖列宗、下对不起子孙后代,就得豁出命去干,《中国学术》无论成功与否,总是标示着这样一种努力。

至于哈佛燕京学社的资金支持,那很大程度上则是杜维明教授的功德,杜教授本人有很深的祖国情结,盼望着“文化中国”之核心地带的崛起。出于类似的原因,我们的学术委员会还聘请了许多汉学名家,特别是大洋彼岸的汉学名家,请他们襄助我们的事业,这既是尽快进入国际学术界的一种策略,也是基于对“文化中国”的广义理解:凡是受到中国文化教化的,不管其国别肤色母语如何,都属于我们的资源和善缘,所以为了中国的学术事业,能调动的力量都必须调动。

问:《中国学术》创刊后受到海内外学人的好评。你在中国学术讲坛开讲的致词中说你已把学术当成了“遁入空门”,请问《中国学术》是否就以纯粹的学术建设为宗旨?

刘东:我确实说过“忍辱负重”之类的话,但我绝对无意就此“不食人间烟火”。另外,在为《人文与社会译丛》所写的总序中,我也刚刚说过类似的话:“尽管此类翻译向称严肃的学业,无论编者、译者还是读者,都会因其理论色彩和语言风格而备尝艰涩,但该工程却决非寻常意义上的‘纯学术’。此中辩谈的话题和学理,将会贴近我们的伦常日用,渗入我们的表象世界,改铸我们的公民文化,根本不容任何学院人垄断。”

其实“纯学术”这种说法,本身就很值得推敲。所谓“纯”是什么意思?是在标示一项精神事业的“严肃性”吗?如果是这样,那不过是同义语反复,因为根本无法想象世上还有“不严肃”的学术事业。是在宣扬一项精神事业的“与世隔绝”吗?如果是这样,那么纯学术恰恰是无聊垂死衰朽的代名词,因为离开了与社会的良性回馈,一种自闭式的智力游戏势必像盲肠一样蜕化。因此无论从什么角度看,我们都不可能为“纯学术”找到理性的根据。当然我不是说,在现实生活中就没有人把学术当成空门,说白了他们是在自暴自弃,把治学当成了可有可无的杂耍,把学者当成了开心取乐的弄臣。

真正为《中国学术》所提倡的,毋宁说是一种基本的“论证量”。也就是说,它虽然要求你言之有物,却不会停留在这一点上,还要考究你的论证方式和技巧,能否支持和匹配你提出的论点,有没有足够的绵密和紧张程度,有没有相应的逻辑力量和验证可能,由此要么就说服与你兴趣趋同的学者,而切实推进了知识的增长,至少也留下辩难的空间,让别人即使不敢苟同,也知道如何下手去驳斥和修正它。毫无疑问,这类方生方成的知识创新报告,无论其作者还是其读者,都不会是一个很大的圈子,而且即使是行家里手,也必须正襟危坐着苦思冥想着研读,难免给外间造成“象牙之塔”的误会。但你想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,在发表之初才有几个人懂,但那是一种“纯学术”么?难道还有比这对当代生活影响更大的东西么?

问:《中国学术》提倡人文与社科两翼互动,即人文研究指向社会问题,社科研究显示人文视野,力争以“人文与社会”为轴心;但我们注意到,《中国学术》的第一辑在整体上看,似乎关注社会或折射出社会的论题还不多,这种情况怎么解释?

刘东:从《中国学术》的综合性质出发,也从科际整合的心智要求出发,我们提出了这样的希望。但那毕竟只是一种理想境界,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落实,既不取决于哪个个人的意志,也不会是一朝一夕之功,而要靠逐渐蔚成一种风气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提倡人文与社科的互渗与互动,其实正可以算是某种矫正的企图,因为从我们收到的稿件来看,至少就够水平的那部分而言,似乎国内学人更关心中国的过去,而国外学人更专心中国的现在与未来,已成了不言自明的国际分工。这种奇异的现状也许不难理解,但细想之下却决非福音,毕竟是我们自己生活在这个国度,怎么反而像是外来的观光客,只对着历史遗迹“发思古之幽情”呢?

可话说回来,我多次向编务组申明,其实对于《中国学术》而言,它的生命线并不在于最高的标准,反而在于最低的标准。最高水准的文章是什么样子的?恐怕永远只是我们的祈求,因为连这个标准本身,也会不断受到突破和重塑。但最低水准的文章,却是我们必须坚守的日常防线,否则就保证不了基本的品味。所以,不管多么由衷地好高骛远,《中国学术》的总体风貌,却只能取决于汉语世界知识生产的现状。打个比方,你不能因为是中国人写的论文,就对西学文章降格以求,因为“论文”就是“论文”,它必须敏锐地关切现有知识的界面,从中发现有待完善之处,尝试着给予松动和突破,再把这种尝试以可传达的公共语言演示给同行,以期促动整个学术共同体的寸进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天下的学术只有一个标准,没有“地方粮票”和“全国粮票”之分,也没有“人民币”和“硬通货”之别。由此你也就不难理解,为什么在《中国学术》上,往往会人文比社科多、中学比西学多、绝学比理论多,恐怕在相当长的时间内,这种局面都难以根本改观。

当然,这种局限也可能跟编务组的构成、特别是我本人的交游有关。所以我要赶紧借机呼吁:相比起人文、中学和绝学来,《中国学术》甚至更欢迎社科、西学和理论,恳请方家从各方面帮我们补偏救弊!

问:《中国学术》的栏目设置不以学科或选题划分,只以文章形式如论文、评论、书评来区分。尤其是书评,短小、新颖、信息量大,这方面你是怎么考虑的?

刘东:我们的栏目既是在借鉴国际通则,也是想吸取以往的教训。过去创办一份杂志,往往八字还没一撇,就先想到了栏目设计,把它当成了某种先决条件。比如《东方》杂志草创之初,就有朋友打电话托我勾画栏目,实际我当时连主编先生还没见过,也不了解人家要办成什么风格!这种做法当然也有它的优点,比如具体栏目一旦确定,大体框架和格式也就八九不离十了,编辑部也就容易形成内部分工,印出来的目录也较能吸引读者,甚至将来进行总结也较易归纳。但经过长期实践,这种做法也暴露了一些弊端,尤其对学术期刊不太适合,——打个不太确切的比方,它好比是画地为牢的“计划经济”,不管写家们眼下正生产什么,将来还会有何种心气变化,它都首先给人家定下了条条框框,要是哪路文章塞不进去,居然宁可割爱也不破例。这种做法如果推到极端,就有可能发展为隐性的“知识暴力”,既有大堆的稿件压着不发,又拼命催别人为某一专栏赶写,落得个“有名家而无名作”,徒然糟蹋了那些人的名声。

至于书评一栏,你使用的后两个定语,所谓“新颖、信息量大”,也许我们还担当得起,这主要得益于海外的通讯编辑以及国内几所主力大学的“读书种子”。其实书评这东西并不容易弄,对作者来说,需要花大量时间细读原书,却又不能有多大产出,对编者来说,也需要费好大力气约稿和整理,才能收获到一篇短文。然而,真正具有专业水准的书评,对于整个学界又是至关重要的:当前的出版物既繁多又细密,如果不多多建造信息共享园地,提供出总体的知识背景和阅读索引,那么在谁也无法遍读好书的情况下,大家的心智就越来越难以交叉,也就势必要越来越自说自话、心胸偏狭。不过,你所使用的另一个定语——“短小”,其实正是我们不太成功的地方,这使作者们往往未能尽兴,读者们也很难感到够味。我们正准备从第四辑起,对书评的篇幅进行增容,哪怕为此牺牲一篇论文的篇幅。当然话说回来,无论怎么扩大书评篇幅,真能帮助增益文章含量的,仍然首先取决与能否把书“读薄”。

问:我们注意到,为保证学术质量,《中国学术》采取匿名评审制度,早几年已经有学者大声疾呼、倡导建立这一制度。《中国学术》也是较早实行匿名评审制度的,请问编务组如何保证执行这一制度并坚持下去?

刘东:要是只为了“保证学术质量”,倒不一定非搞匿名评审不可。几位具有相当眼光、人脉和热情的学者,共同出手办一份同仁刊物,照样可以办出很高的质量,而且交易成本反而更低。所以我们在稿约中讲过,严格采取匿名评审制度,只是为了“追求公正与严肃”,也就是说,无论久负盛名的长者还是初出茅庐的后生,都同样要面对不循私情的考察,由此相对而言,编者就不必太过顾忌情面,新秀也较易脱颖而出。我们设想,也许这样一种制度,会有补于《中国学术》的代表性和涵盖面,尽管为此要额外耗费许多精力和财力。

还有一个相当关键的理由:你真心要“推展汉语世界的学术成就”和“力争中文成为国际学术的工作语言”,就必须循国际惯例来规范你的操作,把你所采用的评判尺度向外界公开。

至于“如何保证执行和坚持”,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。麻烦事举不胜举,归结起来最要害的不外两点:第一,你敢不敢把最中意的稿子统统糊名送审,哪怕它们最终因遭到否决而外流?第二,你敢不敢在“不评审刊物”的包围中一意孤行,哪怕一时得不到国内同行的谅解?以前国内的刊物也实行过这种制度,刚上来我也是兴冲冲的,但一连否定十余篇后才恍然大悟,原来凡是寄到评委手里的稿件,都是明显不中用的,不过要借你的意见退稿罢了。正因为这样,为了不耽误评委的宝贵时间,不对他们付出的心血形成戏弄,我们一开始就反其道而行之,规定了“编辑初审”、“评委评审”和“主编终审”的三级审稿制度,也就是说,我们只把看着有希望的文章糊名送审,以便借助于各界专家的专业知识,试试编务组的年轻人有没有看走眼。最耐人寻味的是,这套制度实行下来,国外的学者无论来头多大,都欣然接受这种例行的安排,最多公开要求哪位论敌回避,因为这种安排在他们那边是家常便饭;而在国内则不到“图穷匕见”,你简直都难以向哪位名家启齿———大作正被“不讲情面”地糊名送审。中国人确实比较讲究面子,所以我们在严格执法的同时,又不得不稍稍通融一下国情,也许非得到哪天人人都觉得,不在“评审刊物”上发表就没有面子,这套制度才真正是瓜熟蒂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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